【孙周兴】存在与超越:西方哲学汉译的困境及其语言哲学意蕴
一、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中国哲学界越来越重视西方哲学汉语译名的反省和检讨,特别是围绕“存在”(Sein,Being)和“超越”(Transzendenz,Transcendence)以及相关基本词语的汉译展开了激辩。参与辩论者数量之众和激起的反响之大令人惊奇,由此引出的问题之繁多和复杂,值得我们进一步加以讨论、总结和反思。
其中最大的争议可以概括为两项:
(1)有关“存在”与“是”的译名之争,即汉语学界是否应该把通译为“存在”的名词On(希腊文)、Sein(德文)、Being(英文)改译为“是”,从而使之与系词“是”——einai(希腊文)、sein(德文)、to be(英文)——达成一致?①
(2)有关“先验”与“超越论”的译名之争,即汉语学界是否应该把“先验的”(transzendental)这个通译名改译为“超越论的”,从而使之更能与名词“超越”(Transzendenz)以及相应的形容词“超越的”(transzendent)达成统一?②
首先,我们必须意识到这种改译所带来的巨大影响。差不多一个世纪以来,我们一直都在说“存在”和“存在者”(在中国港台地区多用“存有”和“存有者”),而现在则被改变为“是”和“是者”。我们一直都在使用“存在论”或“存在学”的译名(在中国港台地区则多用“存有论”)——当然还有流传更久更广的旧译名“本体论”——而现在则被改译成“是论”。我们一直听和说的都是“先验论”、“先验哲学”、“先验方法”和“先验现象学”之类,而按照现在的改译法,只好是“超越论的哲学”、“超越论的方法”和“超越论的现象学”了。毫不夸张地讲,这种对“基本词语”的改变有某种震撼作用,在语言感觉和语言经验上给人相当强烈的冲击,对当下汉语学术讨论语境有破坏和摧毁的效果。
其次,这种对“基本词语”的大幅度改译以一种激烈的方式让我们想到,一个多世纪以来渐渐形成的中国现代汉语学术语言,其实还很不可靠和稳固,还是可以动摇的。而这同时也表明,我们现代/当代中国人的经验方式和表达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也不稳定,甚至相当脆弱。毕竟“思想”与“表达”是一体的。“表达”由“基本词语”来构造。我们固然应当对“基本词语”的恒定性和僵固化保持必要的警觉,但对“基本词语”的稳定性的动摇和丧失,我们也不得不给予关注。
再次,在这场有关译名改译的热烈争论中,为什么首当其冲的恰恰是“存在”(Sein)和“超越”(Transzendenz)这两个基本词语以及与之相关联的词语呢?这两个哲学术语及与其相关联的系列概念,诸如“存在学/本体论”(ontologia)、“先验的”(transzendental)和“超验的”(transzendent)等,进入中国已有一个世纪,经历了好几代学者反反复复的译名推敲和意义辨析,然而至今仍未能形成“定译”,这是不是也表明,这些词语重要到我们非欧洲人用非欧语言难以把握、甚至不能把握的地步了?
二、“存在”还是“是”
国内哲学界关于“是/存在”(希腊文einai/on,德文sein/Sein,英文to be/ Being等)的译名讨论分为两派。“是”派主张把名词的on、Sein、Being改译为“是”,把ontologia(“存在学/本体论”)改译为“是论”。但由于汉语本身的非形式语法特性(例如汉语并不具备词类的形式转换功能),因而这种改译将是不成功的,也无助于增进义理的理解。③“存在/是”派把系动词einai或sein译为“是”(在特定语境里也可译作“存在”),而把名词on或das Sein译为“存在”,相应地把学科名ontologia译为“存在论”或“存在学”,这是可以成立的译法。④
一个译词的适恰性应当尽可能满足以下两条要求:其一,要符合原词词义,力争对应,至少可以通过阐释获得意义上的对应性;其二,要符合母语语感,能够在母语(译文)上下文中构造出可理解的语句。一个译名若不能满足这两条要求,那就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译词。我们认为,“存在/是”(on/einai,Sein/sein)的译法能够满足这两条,而主张不加区分地把名词和系动词统统译成“是”的所谓“是”派,不能满足和应对上述两条要求。
兹举最常见的几例来解说。巴门尼德的著名残篇《因为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希腊文原文为:to gar auto noein estin te kai einai(DK28 B4)。⑤其中的“思想”(noein)与“存在”(einai)都是动词不定式形式,而非名词。虽然把其中的动词(不定式)einai译成“存在”,的确带有名词化的危险——但,中文的“存在”为何不可能是动词性的呢?如果我们按照“是”派的做法,把动词(系动词)不定式 einai译成“是”,把系动词einai的现在时直陈式第三人称estin也译成“是”,从而把这个残篇译成“因为思想与是是同一的”。这样的译法对意义的理解无益,反而堵塞了意义解释的可能空间。
把笛卡尔的命题“我思故我在”(ego cogito,ergo sum)⑥改译成“我思故我是”,在汉语语感上问题并不太大,但同样并未让人看出有增进意义理解的益处,毕竟,笛卡尔是要从“我思” (cogito)推出作为主体的“自我”(ego)之“存在”(esse),进而推出上帝的“存在”以及物质世界的“存在”。若一定要说“我的是”、“上帝的是”和“世界的是”,在汉语语境中不免让人痛苦。关键问题还在于,在《第一哲学沉思集》中,笛卡尔对此命题的表述是:ego sum,ego existo。⑦我们把这句话译为:“我存在,我实存”。⑧它是笛卡尔对他的“我思故我在”命题的进一步表述,透露出笛卡尔的本质主义哲学立场,即认为:个体性实存要从观念/本质性的存在中推出来,或者说,存在(本质)先于实存。⑨就本文讨论的问题而言,若按照“是”派的做法,把ego sum,ego existo译为“我是,我实存”,那么,除了语感方面的问题,这个译文至少未能充分显示和传达其中sum的“实存”意义指向。
再有,最为困难的大概是对康德著名的存在论题的处理了。如若按照“是”派的做法,把康德的存在论题“显然,存在不是一个实在的谓词”(Sein ist offenbar kein reales Prdikat)译成“显然,是不是一个实在的谓词”,该译文同样未能区分原文的不同词性(名词与动词)。⑩
在这方面,我们作出几点总结性的看法:
其一,即便在希腊文中,作为系动词不定式“是”的einai与作为名词的on也是两个词,两者具有分属不同的词类。(11)更何况,系动词einai要根据人称和时态而发生变化,而名词on则要随着数和格而发生变化。如果我们在汉语中要把它们统一译为“是”,那么这种无差别的译名会取消印欧语系中系动词及其名词原本具有的多样词形,从而掩盖了相应的含义变化和含义差异。(12)
其二,把系动词einai(是)与名词on(存在)统一译为“是”,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和效果,亦即要在中文译名上体现系动词einai与名词on在语法和逻辑上的联系,并没有改变这样一个事实:汉语本身没有(欧式)形式化的语法,词类界限不明,词类之间没有形式转换(语法上的形式联系,如欧洲语言中动词、分词、名词等词类之间的基于语法规则的形式转换)。即便在经历了“轻度语法化”的现代汉语中,这个非形式语法化的语言特性仍然维持着。
其三,译文要照顾母语的语感和表达。“是”派在这一点上的表现难如人意。例如德文的das Sein ist,译成“存在是”尚可理解,甚至于译成“存在存在”也还勉强可解(虽然也相当费劲),但如果译成“是是”就不符合中文表达了;又比如德文的das Sein ist nicht,译成“存在不是”或者“存在不存在”尚可一听(虽然也难以了解),而译成“是不是”就不可理解了。(13)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
脱离母语学术语境,无视译词在母语语境里的基本可理解性,抽象地谈论某个译名,甚至于固执一端,结果就难免沦于黑格尔对谢林的指责:黑夜观牛,凡牛皆黑。我们认为,“是”派担着这样一个风险。
为进一步印证上述主张,我们通过一项颇为有趣的译文实践加以说明。在《形而上学导论》一书第三章中,海德格尔有一段话例述了系动词sein的不同用法,诸如“上帝在”;“地球在”;“大厅中在演讲”;“这个杯子是银做的”;“农夫在种地”;“这本书是我的”;“敌人在退却”;“狗在花园里”;“群峰在入静”等等。(14)译者熊伟先生对各句子中出现的系动词sein的现在时直陈式单数第三人称形式“ist”未作统一处理,而是分别把它们译成“(存)在”与“是”,这是合乎原义的译法(因为系动词sein本来就有表存在和表判断的双重用法),也照顾到了汉语语感。然而,“是”派代表人物之一王路却坚持要把这些句子中出现的系动词sein毫无区别地统一译为汉语系词“是”,于是,上面的句子就成了:“上帝是”;“地球是”;“大厅中是在演讲”;“这个杯子是银做的”;“农夫是在种地”;“这本书是我的”;“敌人是在退却”;“狗是在花园里”;“群峰是/一派寂静”。(15)
这种改译暴露了“是”派的主要问题和困难。且不说王路所建议的译文“上帝是”(德语原文为Gott ist)和“地球是”(德语原文为Die Erde ist)没有传达出原文句子中应有的“存在”之义,像“狗是在花园里”——德语原文为Der Hund ist im Garten——这样的译文,就不是正常的翻译。在日常的(正常的)语境里,我们总是会问“狗在哪儿?”——答曰“狗在花园里”,而不至于问“狗是在哪儿?”——答曰“狗是在花园里呀”。只有在异常的、需要特别加以强调的情境下,比方说,当“狗在花园里”这个陈述句的真实被质疑而受到进一步追问时,我们才会说“狗是在花园里呀!”不过,在后一种情况下,句子中的“是”与其说是一个系词,还不如说是一个副词了。(16)我们认为,学术文本的翻译,尊重母语语感的恰当性和表达的自然性应该是一项基本的要求。
三、语言特性和语言的限制
有论者总结了“是”派的三个理由:其一,on(Sein,Being)是最普遍的概念和范畴,中译名自然要有相当的普遍性,而“有”和“存在”都达不到这种普遍性的要求,只有“是”最适合;其二,作为系词的einai(sein,to be)是印欧语言中非常基本的词语,包含该词的语言结构是一种基本的语言结构,我们不能把它翻译成一个无法根据句法来判定的词语;其三,on(Sein,Being)之所以难译,是因为它反映了中西哲学的差异,故把它直译为“是”,可以显示这种差异。(17)
这三条理由其实经不起推敲:其一,为何“存在”的普遍性程度就一定不及这个“是”呢?汉语中作为名词的“是”是生造出来的,它的普遍性又是如何获得的呢?(18)其二,把系词einai译成“是”,谁都不会反对(“存在/是”派或“存在”派也没有反对过),但因此就能推出名词on也得译成“是”吗?通过把on也译成“是”,我们在作为名词的“是”与作为系动词的“是”之间建立了语法联系了吗?其三,这样一种无差别的译文处理真能更好地反映中西哲学的差异吗?追求译名的新奇是通向异质文化理解的可靠通道吗?
“是”派和“存在”派在一点上存在共识:einai和on难以译成中文。古希腊哲学研究者陈康曾指出过:希腊文的on和它的动词einai以及拉丁、英、法、德文里与它们相当的字皆非中文所能译,因为中文里无一词的外延是这样广大的;作为最早的“是”派,陈康也看到:“这也许不仅是翻译上的问题,进而牵涉到可怕的问题。”(19)陈康所谓“可怕的问题”是指中西哲学传统之间的交流和沟通之难、隔阂之深。但关键要了解这种困难和隔阂的原因在于语言差异以及由此引起的限制。
与陈康同时代的哲学家张东荪已认识到这一点,并从语言差异的角度对中国思想文化传统的特质作了探讨。在题为《从中国言语构造看中国哲学》的重要论文中,张东荪提出:“中国言语上没有语尾变化,以致主语与谓语不能十分分别,这件事在思想上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现在以我所见可举出四点:第一点是因为主语不分明,遂致中国人没有‘主体’(subject)的观念;第二点是因为主语不分明,遂致谓语亦不成立;第三点是因没有语尾,遂致没有tense与mood等语格;第四点是因此遂没有逻辑上的‘辞句’(proposition)。”(20)张东荪的结论是:主体不分明,乃致思想上“主体”(subject)与“本体”(substance)的概念不发达;谓语不分明,必致思想上不但没有本体论,而且还偏于现象论(phenomenalism);没有语尾变化以致在思想上范畴的观念不会发达;文言中没有与to be相当的系动词,逻辑命题难以成立,也就难有逻辑的推演体系。(21)
张东荪上述关于汉语特性的观点存在争议,尤其在语言学界。张东荪的观点也不是新观点,欧洲18、19世纪的一些研究者都持有类似的观点,包括哲学家莱布尼茨与语言学家威廉·冯·洪堡特等。但该观点已经受当今欧洲学者和中国学者的质疑。张东荪的主张都值得商榷,并可通过一些具体的例证来加以质疑。
然而,张东荪对于母语(汉语)特性的体认不乏高明之处,尤其是强调了汉语没有词尾变化,不是欧式屈折语。这也是威廉·冯·洪堡特的观点。洪堡特把汉语当作典型的孤立语,而与作为典型屈折语的梵语构成为明显的两极。他认为汉语与其他语言之间的区别可归于一个根本的事实:“在把词联结为句子时,汉语并不利用语法范畴,其语法并非建立在词的分类的基础之上,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在思想中把语言要素的关系固定下来。其他语言的语法有词源和句法两个部分,而汉语只有句法部分”。(22)洪堡特由此认为,汉语缺乏语法形式就使得汉语落后于那些具有完善的语法形式的语言,(23)“汉语的风格以其令人惊诧的效果束缚了形式表达的发展”。(24)我们应该承认,洪堡特此说是受到了当时主流时代精神的影响,明显带有“印欧语言中心论”的倾向。但洪堡特从语法形式角度对汉语特性的分析十分深刻。
同样地,张东荪也特别关注词尾变化,并把这一语法现象与哲学范畴联系起来。他认为,亚里士多德的“十范畴”完全由文法上言语的格式而形成,均以词尾变化表现出来;而没有词尾变化的东方语言就不可能形成范畴。(25)张东荪此说与法国语言学家邦文尼斯特(Benveniste)的观点不谋而合,邦氏也认为,亚里士多德的“十范畴”乃是“一种特定语言状态的反映”。(26)法国汉学家谢和耐进一步发挥说,中国文明建立在一种与印欧语言完全不同的“语言模式”之上;汉语不具备任何语法范畴,词法独特,汉语中的动词与形容词、副词与补语、主语与表语表面上没有任何区别;汉语也没有表示“存在”的动词,因此中国人没有那种稳定的、永久的和超越可见事实的“存在”观念。(27)张东荪和谢和耐一并触及到问题的实质:汉语本身的非语法性、非形式性,限制了汉语思维中的形式化因素和逻辑化倾向的生成。
众所周知,希腊语的名词on与动词einai具有语法上的形式联系;而后世关于 on的学问,即ontologia(存在学/本体论),是一个首先由希腊语来表达的形式范畴体系。希腊语的形式语法为希腊形式思维的出现提供了基础,当然,反过来说,希腊形式思维(哲学和形式科学的思维)是希腊语走向语法化的前提,这两方面互为条件和互为因果,差不多有“先鸡后蛋”还是“先蛋后鸡”的不可逆溯的关系。一个历史证据是:起源于古希腊的两门形式科学即几何学和逻辑学(形式逻辑),与希腊语法学差不多是在同时期出现的,都在公元前4世纪至公元前3世纪之间。
反观本文对汉语情况的讨论,名词“存在”和作为系动词的“是”严格说来都属于译词,(28)两者当然不可能有语法上的形式联系;然而,“是”派主张以“是”来统一翻译名词on和系动词einai,于是就得出了两个“是”,亦即与on对应的名词“是”和与einai对应的系动词“是”(例如在康德的存在论题中的“是不是”,前“是”为名词,后“是”为动词),那么,这两个“是”之间并不具有语法联系,甚至连“之间”(Zwischen)的可能性都没有。
四、“先验的”还是“超越论的”
“存在”问题与“超越”问题本紧密关联,甚至就是一体的问题,但在汉语学界,关于“存在”译名与“超越”译名的争论却并没有相互关联起来,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表明,我们的争论多半停留在表层,未能深入到实质义理之中。
有关“先验的/超越论的”这个译名之争,笔者已经撰文予以讨论,这里作一次总结和补充。(29)名词Transzendenz通译为“超越(性)”、“超越者”等,问题不大,似乎还没有人特别提出过异议。而汉语学界与之相关的两个形容词的理解和翻译,至今未能形成定译。transzendental一词有“先验的”、“超验的”、“验前的”等译法,现在更增加了“超越论的”一译;而transzendent一词则有“超验的”、“超越的”等译法。笔者主张维持“先验的—超验的”这个已经比较定型的译法。
最近的争议集中在transzendental一词的汉译上。我们通常译为“先验的”,王炳文、倪梁康等学者则主张改译为“超越论的”。他们的主要理由是认为该词标识了一种知识论的立场和态度。王炳文在把“先验现象学”改译为“超越论的现象学”时指出,在胡塞尔那里,transzendental一词指的是一种区别于“自然的”思想态度、超出生活和科学的自然的实证性的研究态度。(30)倪梁康认为,transzendental在康德那里不仅是指经验的可能性条件,而且也指示着自我的反思维度,所以要译为“超越论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transzendental仅只标识一种知识论立场吗?即使在康德那里,transzendental问题也不只是知识论的问题,否则,我们如何来理解康德所谓的“一般经验的可能性条件同时也是经验对象的可能性条件”一说呢?(31)
于是,相关的争议落实到一个根本问题上:transzendental问题只是一个知识论的问题,抑或它同时也是——甚至首先是——一个“存在学/本体论”(ontologia)的问题?如果是前者,那么把transzendental译为“超越论的”在一定程度上是成立的——尽管这个译法未必能很好地传达康德所谓“经验的可能性条件”之义。然而,根据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观来看,transzendental问题首先是一个存在学/本体论的问题,而不只是在康德那里出现的知识论的问题。在海德格尔关于形而上学问题结构的描述中,他用transzendental来表示欧洲哲学自柏拉图以来的本质主义追问方式和思想方式,即指向“共相”、“理念”、“本质”、“普遍”——一个“形式在先”的领域——的哲学追问,而用transzendent来表示对于神性者或上帝——一个“等级在先”的领域——的神学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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